直播间用定制版天涯文化衫收“情怀税”(左一为前执行总编宋铮)
天涯社区主题曲,已授权使用
“天涯是旧居,你也许长久混迹他乡,多年未曾归家。或许破败或许陈陋,但它在,就是踏实的。”天涯社区(下称“天涯”)欠电信公司服务器费用,网站被关停,引发网友“悼念潮”。
连日来,天涯第一位正式员工,51岁的前执行总编宋铮开启“七天七夜重启天涯”活动。为拯救老一代BBS论坛,一群原本舞文弄墨的网友首次转战视频直播卖货,这在中国互联网史上尚属首次,不料却频频“翻车”。
5月28日,直播首日,潮新闻记者赶到北京中关村的一幢写字楼,见到了忙碌的筹备组。开播两小时倒计时,原本仅有两把办公椅的直播间,加入了沙发、书柜、绿植……俨如访谈会客厅。
曾经的天涯“网红”洛兵、燕垒生等,陆续受邀来到直播间,使出献唱、义卖墨宝、赠送签名小说等“十八般武艺”,为天涯筹钱“续命”。
筹备人员大多数和宋铮一样,是天涯的初代网友,如今大都已是中年人。他们希望从天涯解封青春记忆,哪怕最后只是一场体面道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戛然而止。
陌生、仓促感充满直播间
“唯一优势是豁出去干”
“最后一分钟,最后一分钟。大家准备好。”28日开播首日,场控郭浩向现场所有人喊着各就各位,20时准时开始。“咔”一声后,宋铮的开场白顺溜得连自己都震惊。可不到一分钟,不断有网友发弹幕“听不见”“没声音”……
这时大家才发现,手机直播间里充斥着“淅淅沥沥”的声音,像是来自没有信号、闪着雪花屏的老式电视机。没想到开播就摔了个跟头,潮新闻记者也在现场捏了一把汗。
郭浩急了,他用耳麦连着电脑解围,“656位网友不要走,我们在调试,一定不要走啊!”“导播小姐姐已经手抖了,请等等她。”随后,郭浩和观众开始尬聊,直播有大沙发,晚餐是宋铮买单的……为导播争取恢复时间。
直播开场便成了情景哑剧,让很多人懵了。“翻车”过程持续约5分钟,直播间里空气几乎凝固,现场所有人都担心没来得及开场,观众已经散了。第二日,直播间收音再次出现问题,大家索性写了一张纸提示观众,“麦克风没电了,新买的马上到,重启遇到了很多困难,感谢不离不弃。”
直播间用书写文字沟通
5月28日至5月30日三天,直播间还出现连线回声去不掉,商品库存没了等各种状况。部分网友对此质疑,组建的“草台班子”漏洞百出,“供应链没选好,匆忙直播了”……
本以为万事俱备,尴尬的局面超出所有人预期。直播前,潮新闻记者看到宋铮在桌面上放着数张彩打的直播流程,每一项都列得极为清晰,只有像挂历这么大的纸才印得下。
首次直播,计划始终赶不上变化。宋铮不断向网友解释,“我们这群四五十岁的人,都是第一次开直播,请大家原谅,我们自己都原谅自己了。”生活中的宋铮,几乎从未接触过视频传播——抖音账号注册8年,粉丝没超过20个,获赞不超过10个。
凭借一腔热情,这群抢救青春的中年人,希望通过情怀感召以前的天涯网友在直播间聊天、购物。但对直播的陌生、仓促感,始终贯穿在整个过程。
开播前不到三小时,原本设在上海的直播间取消了,宋铮没公开说原因。次日一名志愿者向潮新闻记者透露,上海直播间临时因外部线路问题无法照常直播,“北京直播间默默扛下了所有,直播难免手忙脚乱,能顺利开启又何尝不是种胜利。”
“重启天涯”团队有近30名核心成员,分散在北京、上海、杭州等多地,大家第一次合作,筹备工作大多都是线上联系。“比起其他直播带货,我们全部是劣势,唯一的优势是豁出去干的胆量。”直播前,主播之一何剑锋告诉潮新闻记者。
从5月28日持续到6月3日,连播7天7夜的直播带货,已经进展过半。所有筹集的款项扣除少许直播开支,将全部用于为天涯支付网络开通所需的相关费用。
所售商品主打“情怀税”
网友打赏高于卖货总额
5月29日晚,直播进入第二天,诗人、音乐人、作家洛兵抱着吉他,为曾经的天涯网友歌唱整整一小时。尽管直播首日,战绩距离目标差距甚远,但并不妨碍旧友聊天、唱歌。
评论区里,51岁的宋铮遇上不少熟悉的天涯网友。14年过去,有人说他头发怎么没了,有人说他瘦了。他笑着回应,“光头十几年,已经不记得自己长头发的样子了”“相比首日直播,宋铮面对镜头从容了许多。
潮新闻记者发现,首次站在镜头前的宋铮不免有点不知所措,他告诉大家“我们是来带货的,但是不会带,只能这么聊天。”一旦说错了话,他会立马纠正自己的口误,“对不起,喝水说成喝酒了”。
开播近半小时,直播间才开始介绍第一件商品——99元的“重启天涯”文化衫。宋铮说这是为天涯用户定制的“情怀税”,衣服上印着昔日天涯流行语。他希望聊天的时候,网友能买件T恤留作纪念,顺便为重启天涯筹点钱。
一位昔日因在天涯社区连载小说、蹿红网络的作家也是为情怀来助力直播的网友之一。他带来了五幅书法作品,尽管介绍数分钟后,大家才发现商品链接没上,不过起步价2000元/幅的墨宝上线1小时全部售罄,带来12000元收入。
这是潮新闻记者在直播间见到的少有高光时刻。在这波交易带动下,直播间热度冲到北京带货人气榜前10名。那一刻,现场所有人都不禁鼓掌。不过,这仍旧是一个不怎么带货的直播间。
曾经活跃在天涯的版主、作家燕垒生也从浙江杭州来到直播间,给网友带来签名新书《天启》作为礼物。他说,23年前,家里还没电脑,是去网吧注册的天涯账号。当时他把手头一些写在纸上的短篇小说,发布到天涯上。现在出版的书已经有40多本,叠起来有半人高。
天涯老友叙旧占据了直播时间不少时间。距离首日直播结束还剩30分钟,交易额已经很久没有滚动。当晚23:30,宋铮对着镜头吃自热火锅,第一口就被呛到,忍不住说“太辣了,太辣了”,随后10分钟交易额竟然涨了1500元。
这让他们隐约琢磨到,是不是应该要展示商品才卖得动货。直播间里,很多蹲守的网友焦急,“怎么只顾聊天,不讲货”“刚看到9.9元的抽纸,啥时候能卖到300万利润啊”,也有网友表示,“我还挺喜欢这种笨笨的带货”。
直播首日截至24点,四小时带货成绩显示,销量最好的是垃圾袋,成交2000余单;其次是一次性纸杯,成交1500余单,总收入超过10万元。潮新闻记者在直播系统看到,网友打赏金额高于带货额,人均观看时长7分59秒。
“资本宠儿”债务缠身
天涯“末日”有迹可循
天涯首页显示“无法访问此网站”,这样的“瘫痪”状态已持续两个多月。时代洪流吞噬了曾经的互联网顶流,虚弱的天涯无力反驳。
中国初代网民最早记录了天涯“末日”——4月1日,天涯消失了。宋铮在20多天后,接到网友求助“希望保存写作资料,留一份青春记忆”。
随后,宋铮向天涯创始人邢明了解到,天涯欠海南电信公司1000多万元服务费,网站才被关停了。后经多方协商,海南电信公司同意最低先补上300万元欠款,之后可以重启天涯服务器,暂时恢复网站访问。因此,宋铮决定用直播带货的方式筹集资金,为天涯交上欠款。此时,距离宋铮从天涯离职,已经过去了十四年。
天涯社区创立于1999年——中国互联网第一波浪潮之中,曾经是中文互联网最具影响力的网站之一。2015年8月,天涯社区挂牌新三板,市场估值为10亿元。鼎盛时期,天涯用户注册数量达到上亿人。畅销书《明朝那些事》《鬼吹灯》《黑道风云 20 年》《滚蛋吧,肿瘤君》等,都是在天涯连载出名后才出版的。
距上市仅时隔8年,曾经拿到清科、联想、谷歌投资的“资本宠儿”天涯,已经欠债累累。天眼查显示,天涯累计被执行1.46亿元,创始人邢明多次被限制消费,该公司还涉及数百个案件。
图片来源天眼查
近日,邢明公开谈到危机始于2013年,天涯在成都锦江区的移动互联网布局中严重受挫。“几年下来进一步引发了银行断贷、员工离职高额赔偿等连锁反应,造成了天涯公司整体性资金流动性危机。”
关于这段下坡路,多名天涯前员工向潮新闻表述他们观点。在直播间忙碌的天涯前公关部员工李咏梅表示,天涯在商业化这条路上一直比较坎坷,主要收入靠广告投放,没有摸索到一个好的商业模式。
在宋铮看来,天涯沦落至此,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管理层没有认识到天涯的核心价值,觉得“光做内容太小了,承载不起他们的伟大梦想”。从2004年开始,天涯在每天被刷爆的流量中寻找方向,那时能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的网络公司,便是他们追赶的风向标,希望把这些流行概念全部装进天涯。
2006年,Facebook兴起,宋铮看到天涯管理层为此很兴奋。因为那时天涯跻身全球中文网站前列,他们觉得天涯同样可以成为社交平台。此后,管理层又看到游戏变现能力强,希望天涯对接游戏。此外,天涯还盯上区块链、房地产等,持续迷失方向。
“管理层只看到流量可能带来的商业奇迹,单纯用流量结合新概念,忽视了挖掘天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宋铮向潮新闻记者表示,天涯最大价值在于有大量优质的内容创造者。而他希望天涯创作的网友获得收益,更多读者因为创作者聚集到天涯,建立良性循环。当时,这样的建议并没有被采纳。
在5月27日天涯发布《通告》里,邢明提到“用户成就了天涯”。同时他表示,“停网之后,网民和媒体的关注度超出了我们的意料,广大网友对天涯的情结深深感动着我们,同时也让我们倍感惭愧。”
非专业带货引发反思
如真能“续命”,未来在哪?
5月29日,潮新闻记者在直播间见到一位曾受益于天涯颇多的嘉宾,他说“希望天涯能活下来,顺利重启的第一天,他就会登陆到网页连载小说。”天涯用户间的对话是表达观点,这是也是天涯最吸引他的地方。
没聊几句,这位嘉宾发现主播并不熟悉天涯,两人聊天一度陷入尴尬。嘉宾当场提出,不专业的直播带货方式犹如“一群乡村的赤脚医生,去抢救一个ICU都不一定能救活的人”,效果让人堪忧。
看到这一幕,通宵直播刚躺下休息的宋铮急了,他匆忙从酒店赶到直播室圆场。这是宋铮能预料到的意外,所以特地向现在公司的老板请好了假,准备七天七夜不计代价重启天涯。
由于时间紧,“重启天涯”抖音号来不及注册,是宋铮自己的社交账号改名的,这几天涨了两万多粉丝。直播间首日同时在线人数峰值有1045人,哪怕是凌晨一点都有100余人同时在线。但与天涯消失当天的访客量相比,仍旧不足一个零头。
“重启天涯”再三受挫,从筹划到开播,直播带货远比大家想象得复杂。每天粉丝群会问,“距离目标还差多少?”潮新闻记者注意到,筹备人员没有回复问题,但筹备团队一直在努力改进。直播第三日,直播间的大沙发被临时搬走了,穿着“重启天涯”文化衫模特队轮番走秀。
直播首日,何剑锋从直播间出来给自己打针,告诉潮新闻记者他患有糖尿病不能随便吃东西。但是打完针,他和宋铮在直播镜头前捧着自热火锅,拼命说好吃。
矛盾、冲突和现实,存在于天涯重启的方方面面。300万元对于从没直播带过货的一群中年人来说,能否完成目标?如果天涯真的可以“续命”,在当下互联网环境下出路又在哪?
在天涯最新发布的《通告》中称,这些年经历低谷期反思及多次怀念潮后,对未来有所思考。天涯将聚焦移动端的用户体验,未来发展的方向除了原有的在线虚拟社区外,业务主要覆盖AI和电商两方面。
比如“基于天涯用户的大数据累积,可与大型人工智能服务平台联合推出数字人助理或数字分身服务”。以及“结合海南自由贸易港的机遇,为天涯用户严选全球消费精品,提供会员制社交电商服务”。
宋铮还没来得及多想天涯重启后会怎样,只是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如果天涯能够重新访问了,可能过一周电信又拔网线了,但是一周的过程中,很多网友上去把自己青春的回忆下载下来了,把自己曾经写过的帖子都保存好了,这也算一种体面告别。”
对于300万元重启目标是否能达成,宋铮在直播前告诉潮新闻记者,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其实直播开始这一刻,他已不在乎输赢,“人到中年还有这样一次‘抢救’青春的机会,不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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