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23日,大年初二,不满24岁的郑灵华离开这个世界。
悲剧源于一头粉色长发:2022年7月份,被保研到华东师范大学后,杭州女孩郑灵华在爷爷的病床前,记录下和爷爷分享录取通知书的瞬间。照片里的她留着粉色中长发,染发的初衷是,希望毕业照上的自己明媚而鲜艳。

但一场声势浩大的网络暴力让她对未来的期待戛然而止。这张照片被各个社交平台上的用户肆意编纂、传播后,几万条失控的评论穿过屏幕:指责她染发不“正经”;攻击她生病的爷爷,以及用更难听的词语对郑灵华进行人身攻击和荡妇羞辱……她陷入抑郁漩涡。
2022年8月19日,潮新闻·钱江晚报记者和郑灵华进行长时间对话。当时,她已经将头发染回黑色。此后的大半年,郑灵华断断续续跟记者讲述了她努力自救、艰难维权、研究生开学、而后再度抑郁并住院治疗的经历。
暴力从网络蔓延到现实,最终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但从她与我们回溯的、与互联网相伴相生的成长之路来看,这不只是一个悲剧,或一个单纯的被网暴者维权的“孤勇”故事。被凝视、被标签化、被无端的恶意攻击……网络放大了一些现实,又塑造了一些,遮蔽了另一些。当刘学州、“管管”、郑灵华等年轻的生命一再以自身为武器,对网暴发出悲鸣,这对社会治理提出新课题。这或许也事关我们每个人在网络时代的生存。
“我只是喜欢粉色”
一夜之间,郑灵华被贴上了“陪酒女”、“夜店舞女”等各种不堪入目的标签。照片被抖音上的教培机构盗用作广告后,又在百家号、快手等平台迅速传播。
“我只是喜欢粉色”,她说。毕业照上,染着粉色头发的她身着学士服,对着镜头笑容灿烂。
她没想到自己的喜欢会受到这么多攻讦。在这场网络暴力中,有人质疑她在爷爷生病期间还有钱染头发;有人认为染头发的一定是灰色行业从业者;有人指责师范生怎么可以染发,会“教坏小孩子”;甚至用污言秽语揣测爷爷和灵华之间的关系……一张照片被切割成无数细小的像素,网暴者们通过小小的一角发挥恶意的狂欢。
现实也一样。毕业前夕,辅导员曾多次要求郑灵华把头发染回黑色,理由是“颜色太鲜艳了”,她之后要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还要在毕业汇演露面,不合适。郑灵华觉得疑惑,大学校园里,染发并不稀奇,染了蓝发的男同学也没有被提醒。
不过,她最终还是准备了一瓶黑色染发喷雾。
这原本是郑灵华最后一次染发尝试。她知道,等进入研究生阶段开始实习、之后成为一名老师,她不会再染发,“是某种社会规训吧”。2022年8月,她和潮新闻·钱江晚报记者谈起几个月前看到的一则印象深刻的新闻:一位怀孕的女老师因为穿着和肤色相近的孕妇装上课被家长投诉,三年内都不能评优择优。
“我觉得这个世界对性别,以及对老师、医生等职业会有一个刻板印象。”她发现,很多家长甚至老师自身,都觉得五颜六色的头发天生和不正经、不学好、甚至下三滥等词汇联系在一起。

类似的偏见和标签,总是来得轻而易举——
小时候,有同学看到她是单亲家庭,总会同情地说:“没有妈妈,真可怜。”也有家长提醒孩子:单亲家庭的小孩容易有性格缺陷,少和她玩;读书后,参评校园优秀人物,郑灵华需要给自己选一个关键词。老师让她选了“寒门学子”四个字。她按捺着心中不适写材料,觉得这“好像变相地否决了自己二十多年来做的努力,只是在博取同情或者卖惨”。
遭遇网暴后的第九天,郑灵华把喜欢的长发剪到齐肩的长度,同时染回黑色。对话那天,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白衬衫上垂着的一截短短的发梢,“我觉得这个头发对我来说好沉重”。
她把家里颜色鲜艳的衣裙全都收了起来。朋友带她出门逛街,看到粉色的东西,她会觉得很刺眼。
“你既然那么坚持粉色没有错,染回去干嘛?这不代表粉发有问题吗?”染回黑发后,尖锐的声音依然穷追不舍。郑灵华不觉得自己在妥协,她只是想稍微轻松一点。
偶尔,她也会想起,当一头粉发的她在地铁或者路上碰到小朋友,孩子只会指着她的头发说,“好漂亮”。

“法不责众”
郑灵华曾经调侃自己是个“计划狂魔”。她习惯在日程本记录当天要做的事情:听力、阅读、口语、字帖,并在当天结束后用“√”和“×”标记完成情况。她本来在备战雅思考试,但日程停在了2022年7月16日那天。
遭遇网暴之后,她原本规律、向上的生活彻底转向。
2022年7月,在收到朋友发来的盗用图片、冒充本人并引起评论区骂战的百家号链接当天,郑灵华的第一反应是找举报投诉的入口。但她发现手机链接无法举报,必须在网页端进行。仔细地看了一圈页面无果后,她才通过百度搜索发现,百家号的举报口在右下角一个不明显的灰色按钮处。“最夸张的是点进去之后,要求你必须填一个撤稿函,我觉得那个函能击退一半想要投诉的人。”
提交撤稿函时,需要填写身份证正反面等个人信息、投诉原因、投诉种类、个人印章以及公司的公章等内容。她填了将近两个小时。与此同时,被举报文章阅读量已经接近300万,评论近两万多条,充斥着各种不堪入目的字眼。
在抖音平台的投诉过程也并不顺利。郑灵华将营销号盗用自己照片后编纂“专升本”故事、制作卖课广告的短视频保存下来,通过邮件和电话向平台提交了投诉申请,要求营销号下架视频并道歉。然而平台的回复是投诉失败,因为发布者已经在凌晨隐藏了视频。

▲郑灵华准备的公证材料,里面固定了部分网暴者的不良言论
郑灵华注意到,被盗用照片进行牟利的受害者还有其他女生,而侵权的用户依然活跃。“还有不少受害者私信我被这些广告骗着买了课,实际上质量很差。”她告诉潮新闻·钱江晚报记者,盗取照片做引流广告的虚假营销在社交媒体上已经形成了产业,侵权者通常有各种小号,即使投诉成功,也能换一张皮出现。
截至2022年8月15日,郑灵华在知乎平台投诉了34条网络暴力信息,只有19次被判定为违规,由平台系统删除。
平台无法提供侵权人的具体信息,走司法程序至少要六个月,郑灵华也在第一时间向区公安局、街道派出所反映,但求助无果。
在法律系朋友的建议下,郑灵华用手机截屏或录屏的方式,将带有诅咒和侮辱字眼的暴力语言记录了下来,几天里整理了整整六本公证材料。为了进行筛选,每一条她都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次。尽管律师告诉她,能最终立案成功的可能只是极少数,毕竟,“法不责众”。
“法不责众”。郑灵华在实习时已学到了“法不责众”这个词。当时她所任教班级里,有孩子在音乐课上一直手舞足蹈、大声交谈。课后,郑灵华让违反纪律的20多个孩子每个人写一篇小检讨。但辅导老师建议她:“只抓一两个比较严重的、起头的孩子就够了”。
而浩瀚的网络舆论海洋,谁才是“起头者”呢?那些“起哄者”,也同样给她带来了真实而具体的伤害啊。郑灵华无奈而迷茫。
她拿出所有的四千元左右积蓄去做了公证。当时,家人并不愿意就此事提供经济支持。他们觉得,郑灵华就不应该在网上发布和爷爷的合照,让她不要再和网暴者纠缠,浪费自己的学习时间。
直面网暴者
但郑灵华仍然决定,直面网暴者。她想要一个道歉。
恶意来自四面八方,郑灵华常常会整理恶评到深夜。
第一个和郑灵华道歉的是一位抖音用户。对方是一位中年男性,平时会在抖音记录和妻子孩子的日常。但在视频下方的评论区里,他对郑灵华冷嘲热讽,认为她是在炒作、出风头,被骂也正常。当郑灵华回复后,他私信道歉说,并不了解事情的原貌,“实属是被一些言论带昏头,抱歉”。

得到道歉并不容易,而有的网暴者会追到各个平台展开轮番攻击,或是在公开辱骂后之后直接把郑灵华拉黑。一位男网友先是在微博辱骂郑灵华染粉色头发不配为人师表,被举报禁言后。连夜注册了B站和小红书,继续在相关的话题下攻击郑灵华“又菜又怕被人揭穿”,并且放话“你爷爷知道你这样肯定不能瞑目”。在屡次尝试沟通无果后,郑灵华将他的评论挂到了自己的主页。

在被支持和帮助灵华的网友们频繁私信后,这位男网友终于发表了一份道歉声明,表示因为最近经济形势不好,内心焦虑导致了冲突,他的确对郑灵华存在恶意。
她也揪出了网络上的一个ID,对方以侮辱性的言辞意指她遭受网暴是自作自受,事实上,这是她一位并不相熟的学弟。在辅导员的介入下,对方终于承认言论不当,为他给郑灵华带来的伤害道歉。
直面网暴者的过程中,郑灵华总结出了一些网暴者的共性。“他们为什么来网暴我,有的是根本没了解清楚事情全貌,有的是现实生活不如意、借机发泄情绪,有的是看到我的质询恼羞成怒的,甚至有的是为了赚钱。”她发现,在关于自己的热门话题下,一些用户通过攻击她引发骂战,以此牟取流量。大数据算法之下,社交媒体及搜索引擎用户,更倾向于点击极端化的新闻内容。有博主将偏激评论变成了一门生意。
但追寻道歉的路上,郑灵华发现,网络维权依然容易陷入“以暴制暴”的循环。“把网暴者挂出来之后,有的支持、帮助我的网友,也可能用那些不太好的方式再攻击回去,这样循环下去,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
互联网原住民
2023年2月19日,网友小唯在笔记中写道:
“2022年的最后两个月,我深深地感受到她的绝望和无助,抑郁症没有立效药,我只能不断地用言语去治愈她……疫情开放后我想去找她,她住了院。后来有几日没有联系,我以为她出院后想断开网络世界清静清静,没想到等来的是她父亲的一通报丧电话……”

来自温州的小唯,曾是走入郑灵华现实生活最深的网友。小唯比郑灵华大一岁,是一个护士。
郑灵华还记得第一次和小唯在现实中见面,她刚结束一次模拟考。走出校门,一眼看到人群里穿着漂亮洛丽塔裙子的女孩——当时小唯在读大学,喜欢在社交平台上晒自己cosplay、穿洛丽塔等服装的照片。为了给郑灵华一个惊喜,小唯在来之前并没有告诉她。
陷入网暴漩涡之前,出生于1999年、作为第一批互联网原住民的郑灵华习惯在虚拟空间分享生活日常。小学三年级,表姐帮郑灵华注册了第一个QQ号。她养成了更新QQ签名的习惯。遭遇网暴后,她在8月10号把签名改成“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五年级,父亲在家里置办了一台电脑。每天放学后,郑灵华就会直奔电脑。在父亲看来,这是“一回家就是打开电脑玩游戏”的顽劣。但通过这块方方正正的屏幕,现实中难以获得情感支持的她,拥有了另一重人格。
网络世界里的“她”,摆脱了不敢和人打招呼的内向,也不用担心去同学家里玩时无意听到的“告诫”:少接触郑灵华这种单亲家庭的小孩。她形容触网后的自己更加开朗,甚至成为小社群里的领导者:“小时候很喜欢看动漫嘛,当时还成了一个吧的小吧主。”和我们分享这段经历时,她的语气里带着兴奋。小吧主需要参与贴吧的内容建设和治安维护,这意味着她可以审核别人的帖子,也可以删帖。
粉色的头发扎成马尾,手里举着一个荷包蛋,嘴角咧得大大的,这是郑灵华从高中开始用的互联网人设形象,与粉发卡通女孩相对应的圈名“鸡蛋姬”,则取自宫崎骏的动画《酵母君与鸡蛋公主》。

粉发卡通女孩的头像活跃在广播剧社、动漫社、翻唱社等网络兴趣社团的QQ群里,她在这里遇到了“很和善,很美好的人和事情”。能够和伙伴无所顾忌地分享快乐和脆弱的赛博空间让她觉得自己不那么孤单。“我们可以和现实生活中的自己完全不同”,她这样形容互联网带给她的乐趣。
当然,也有网友的反差让郑灵华大跌眼镜,比如和她一起翻唱歌曲的“男孩”,在现实中是一位比她年长十几岁的“大叔”。
写满标注的曲谱、参加比赛时的相片、细致的读书清单……社交平台上的她总是笑容灿烂。她也往往能收获点赞和善意的评论,甚至有陌生人在评论区里和她分享自己的故事,郑灵华觉得通过网线建立连接的感觉很奇妙。
有时,她也能从中收获现实环境无法给予她的认同感。“正能量的人设有什么不好?”她希望网络上的“自己”能给现实中的自己力量。
在年轻一代互联网原住民看来,虚拟和现实世界的边界慢慢模糊。在网络进行的自我展示、价值认同以及社交活动,成了组成现实的“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没有想到,有一天,通过网线传递过来的不再是善意。铺天盖地的恶意将现实世界中的她淹没。
2023年1月26号,小唯从郑灵华的父亲口中得知,三天前,这个年轻的姑娘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位上海网友留在医院的祝福标签条,成了举着煎蛋的粉发卡通女孩的最后一条微博。
春天没有到来
在去年8月的那场长时间谈话中,郑灵华说,希望粉色头发能成为一种抵抗网络暴力的象征。
“成为象征的过程不会很痛苦和煎熬吗?”面对我们的提问,郑灵华想了想,回答道:“我会努力坚持下来的。”
维权一直在进行。杭州的金晓航律师为郑灵华免费代理了诉讼,他告诉潮新闻·钱江晚报记者,一方面,缩写、谐音梗、恶搞表情等等并不直接违反法律法规,这让当事人维权更加艰难。另一方面,侵权人可能在诉讼前或者诉讼过程中删除侵权信息,具体侵权主体难以确定。
而网络信息更新速度日新月异,只能由用户自行取证,可能存在法院无法认定证据真实性的情况。此外,网暴当事人在诉讼中往往需要承担较高的取证、诉讼成本。
金晓航建议,将严重网暴纳入公诉案件势在必行。
最开始遭遇网暴的一个月,郑灵华尝试卸载各个APP,但深夜,隐藏在一个个陌生“马甲”背后的恶意评论,仍在她脑海里盘旋。她觉得,“我现在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她还与我们说起,遭受网络暴力之前,她刚经历了一场从现实蔓延到网络的人际伤害。在她的讲述里,这场纠纷由校园社团活动引发,进而升级成朋友圈骂战,最后依关系亲疏形成不同站队。同样作为互联网原住民的年轻人们,熟练地运用着网络武器,释放着情绪。两场看起来似不相干的伤害,交替作用于她。“呵呵,叫你爱秀,活该”,这样隐藏在匿名描述和乱码ID下的描述,她在现实冲突里刚刚遇到过。网络暴力在她身上增添了新伤口,也让曾经的刺扎得更深。

2022年7月23日,郑灵华在浙江省立同德医院向专业心理医生求助,诊断为:抑郁状态,必要时需进行药物治疗。她很注意自己的心理状态,定期进行心理咨询,努力自救。
2022年9月份,郑灵华开始了在上海的研究生生活。她重新开始记录生活里的一点一滴:国风写真、有趣的温泉店、新练出来的浅浅马甲线……“在她读研之初,我们以为一切都在好转,她能够走出来去追逐自己的梦想。”灵华的大学学妹米米告诉记者。米米正在备考,郑灵华就在微信上给米米分享了一个很亮的月亮,鼓励她一起努力。
然而十月底,郑灵华的抑郁症再次复发。“连对最热爱的音乐和歌唱都丧失了兴趣,像是在低洼地上缓慢机械地行走,只有一片空白的大脑和变得迟缓的语速”。她吃不下饭,难以集中注意力,每天凌晨四点醒来后再也睡不着……不得不中止学业回到杭州治疗。
十一月底,记者联系郑灵华,说想去医院看看她时,她回复说:“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心,我最近不太好”。她说当时有爸爸陪护在身边,但害怕现在的状态会吓到别人,有很多小妹妹找她玩,但她不太想说话。
很遗憾,由于疫情,这次探望没能成行。
除夕夜,记者给郑灵华发去除夕快乐、平平安安的新年祝福,她回复了“谢谢姐姐,姐姐也是”并附上三个爱心。

春天尚未到来,她没能等到见证网暴者受到惩罚的那一天。
在写给小唯的信里,这个年轻的姑娘怀念过去的自己,热烈、有目标、精力充沛。而在十月抑郁症复发后,情况越来越糟糕,她慢慢无法和身边的人交流,吃药后说话越来越困难,每天被消极想法围绕。
“真的很对不起大家,真的没有勇气再走下去了。”信的结尾,她这样写道。
她曾给我们展示一张照片。她穿着橙红色的裙子,裙摆上满是白色的、靛蓝色的,各式各样的花朵。她在阳光下俯下身,粉色的长发映在灰色的砖墙上。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米米为化名)
以上就是抖音能说单亲家庭吗的全部内容,希望可以帮助到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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